编者按:应中国剧协邀请,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副院长冯俐与剧院部分艺术家共同观看了由日本表演艺术家、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常务理事栗原小卷演出的独角戏——《松井须磨子》,并与其进行了艺术交流。冯俐副院长专门为该剧撰写评论文章,强调艺术家只有把生命献身于人民、献身于艺术,才能实现艺术青春永驻、艺术生命永恒。
青春·艺术·生命
——观栗原小卷独角戏《松井须磨子》有感
作者:冯俐
10月13日,在北京人艺菊隐剧场,观赏了日本演员栗原小卷演出的独角戏《松井须磨子》,感受着戏剧、表演、艺术的大美,感受到相隔一百余年的两位女演员生命精神的大美。
松井须磨子
第一次知道了日本戏剧历史上的一位杰出的女演员——松井须磨子。这部独角戏以松井须磨子为剧名,表现的是她像樱花一样短暂、绚烂又凄美的一生。
松井须磨子出生于1886年,是日本近代戏剧史上首位“新剧”女演员。(日本“新剧”,是日本近代戏剧的一个种类,相当于中国的话剧,产生于20世纪初。与日本传统戏剧如能、狂言、歌舞伎等舞台形式相对,受到当时西方现代戏剧影响,推崇现实主义、重视写实的戏剧样式。产生之初以翻译、上演西方经典名剧为主,摒弃商业风气,主张艺术性……)
松井须磨子是日本新剧的先行者之一,是最早进行新剧实践的“文艺协会”戏剧研究所的第一届学生,曾先后主过《哈姆雷特》、《复活》、《玩偶之家》、《卡门》等世界经典作品。剧中散点表现了这些西方经典戏剧的角色所具有的西方思想和须磨子自身的日本灵魂相结合的生成、表达瞬间,表现了当年的新剧给日本社会带来的时代气息和思想冲击,也描述了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中以须磨子为代表的女性的心灵痛苦和挣扎。
通过人物的情感、情绪碎片,全剧连缀起的须磨子的生平亦是动人——一个普通而又充满灵性、有着强烈精神渴求的年轻女子,经历过短暂的失败婚姻、经历过痛苦的自杀未遂、经历过勇敢踏上只有男性演员的新剧舞台、经历过一代新剧先驱的教诲和指引(包括剧作家、《莎士比亚全集》日文翻译者坪内逍遥,包括英语文学家、导演岛村抱月等),经历过与恩师岛村抱月共同创建影响深远的“艺术座剧团”,更经历了与岛村抱月为世人所不容的恋情……最终,在艺术生命最绚丽的时候,选择了为突然病逝的岛村抱月殉情而死……享年只有33岁。
这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戏剧先辈。这是一位令人动容的至情至性的女子。这是一位为艺术、为爱情而生而死的艺术家。
栗原小卷
50岁以上的中国观众中,有太多栗原小卷的影迷:八十年代,日本电影《望乡》、《生死恋》中的知性倩影、令亿万人惊艳的纯洁美丽,中日合拍《清凉寺钟声》中的柔美母性……都令作为电影演员的栗原小卷,在中国有着远远超出当代各路国际巨星的广泛影响。而作为戏剧演员,1986年,栗原小卷曾来北京演出了舞台剧《四川好人》,她的舞台表现力令当年有机会观看过演出的戏剧同行们(包括本人)赞叹不已。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张仁礼教授当时就写下了一篇非常专业的评论《体验与表现的完美结合——赞日本著名演员栗原小卷在<四川好人>中的演技》。
1986年,在《四川好人》中,我们欣赏着栗原小卷在两个人物之间的、游刃有余的、漂亮的跳荡:一会儿是柔弱多情的风尘女子林黛,一会儿是强悍理性的表哥林达。三十年后,2016年,在《松井须磨子》中,我们再次欣赏着栗原小卷游刃有余的漂亮跳荡,并且,这次是在三个人物或者说是若干人物之间——讲述故事的演员、松井须磨子、松井须磨子扮演的各种角色,包括《哈姆莱特》中的奥菲莉亚、《复活》中的喀秋莎、《玩偶之家》中的挪拉、《故乡》里的玛格达……还包括松井须磨子一生中经历过的许多人物。在许多不同人物、许多不同时空、许多生命瞬间……游刃有余地跳荡;在讲述、在扮演、在情绪和情感之间……游刃有余地跳荡。
60年代东京芭蕾舞学校优秀毕业生、70年代“日本青春文学电影”的代表明星、一生两栖于电影戏剧领域的表演艺术家,在她七十一岁的时候,以深厚的艺术修养,自如、自在地在舞台上说着、演着、唱着、跳着,一个人!一个半小时!灿然绽放,如一朵永不凋谢的奇葩。
艺术的青春
知道栗原小卷已经七十一岁了,仍然相信她不会老。舞台上,当栗原迈着优雅的脚步出现,她瘦俏、挺拔、轻盈的身姿依然令全场发出无声的赞叹。
从一首须磨子表演过的《你不要死去》的诗朗诵直接进入——刚刚开始戏剧生涯的须磨子以充满力度的声音,表达着对战争的控诉。一转身,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的须磨子开始一脸悲怆地诉说:“今天,艺术座剧团解散了,虽然正在上演的剧目还未落幕。斯人已去,只剩下我一人……回首往事,那些被铭记的,和那些被忘却的……明治37年,我的第一次婚姻以失败告终……自杀未遂……正是那一年,与谢野晶子发表了诗作《你不要死去》。那一年,是女人用自己的声音发出呐喊的第一年。”蓦的,回到栗原小卷本人的讲述:“历史的舞台正等待着松井须磨子的登场”……
台上短促无痕的多个转换中,台下眼睛和大脑的飞快跟随中,我们还是看到了栗原的脸,那张消瘦而专注的面孔,依然美丽,但毕竟也不再是剧中须磨子的年纪: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然而,栗原对声音、形体、表演节奏的自如控制,对人物塑造的信念和表现力,令观众再度飞快地信服,并更加饶有兴味地、欣然进入一次充满魅力的、艺术的审美体验。
我们看到一个少女,在生命低谷里躲进阁楼准备自杀的无助,我见犹怜;我们看到青春勃发的二十多岁的女明星正春风得意,面对媒体侃侃而谈;我们看到因为一封陌生来信而开始胡思乱想、忽悲忽喜的小女子;我们看到献身戏剧又常常患得患失的狂热的文艺青年……当终于获得梦寐以求的角色,年轻的须磨子在无人处的无声雀跃……令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是的,那个在舞台上喜怒哀乐着、不时为艺术为爱情而像少女般雀跃着、歌唱着、舞蹈着的栗原,在观众眼中如同一个青春的精灵。
几段不同风格的舞蹈,跳得洋洋洒洒、韵味十足;大幅度、大激情的表演之后,马上在钢琴前唱的几段(须磨子演唱过并在当年被广为传唱的)歌曲,声音甜美圆润,气息顺畅……更重要的,在这瞬息万变的跳荡中,栗原气定神闲、自如驾驭。年过古稀之人对“青春”出神入化的表现,其内在生命力的一次次饱满爆发,令你不能不相信,台上的炉火纯青,燃烧的是青春的精气神、绽放的是艺术的青春。
艺术的生命
一边看戏一边猜想,这个剧本大概是为栗原量身打造的,后来证实果然如此。此剧的编剧、导演加来英治是栗原小卷的亲弟弟。他的确为栗原选择了最合适的题材:同为杰出的女演员,虽相隔百余年,须磨子的生命状态与栗原的生命状态有太多相似之处。而演出样式,则选择了最能表现演员能力、发挥表演魅力的独角戏。台角一架钢琴,既是音乐音响又是现场伴奏。担任钢琴演奏伴奏的,是这部戏的音乐总监城所洁。简约的舞台,数个不同空间同时出现在舞台上,每一处都有提炼得非常好的典型元素:客厅、化妆间、阁楼、排练场、姐姐家……这样的空间,无障碍无迁换,却足够丰富,为栗原提供了自由跳荡于须磨子无数生命瞬间的可能性。而几套设计得独具匠心的服装,无论是不同的生活装还是不同角色服装,都方便、精致又大器,美轮美奂又低调。
透过这样一部独角戏,我们看到的是双重的艺术人生:作为人物的须磨子,灵魂与她所曾扮演的角色融为一体,她通过每一个角色的创造过程,不断追问着女性尊严、追寻着生命价值;作为演员的栗原,灵魂与须磨子融为一体。以出色的表演,不断揭示着艺术家的内心世界、追求着艺术的完美呈现。
在回答记者,自己当演员的动机时,须磨子的回答,除了更高尚的理由之外,还有一段这样的真诚的话:“可能是因为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才使我更想在舞台上过一种充实而精彩的生活。通过艺术,去改变自己沉闷呆板的人生。但是这并不等同于灵魂脱壳般的、空灵无为的生活态度,而是全身心投入艺术的怀抱中,迷恋到无暇考虑世事的程度,我想在这样的享受中生活下去。另外,我还想在舞台上纵声大哭……”
充实人生、滋养灵魂,真实释放、表达自我……大概是艺术的永恒魅力之所在吧?!
剧中须磨子还有句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词,一头一尾说过两遍,每一次都很动人:“只有艺术,这个字眼,是我曾经在世上活过一回的证明。而我的存在。一年后,谁也不会记得。”
须磨子将青春献给艺术,从而获得了生命的真正价值。而一百年后的栗原,以艺术的青春,再次赋予了须磨子艺术的生命,让一百年后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她、认识了她。并在栗原与须磨子合而为一的艺术形象中,去思考关于青春、关于艺术、关于生命。
须磨子的十年艺术生涯,直到最后的殉情,是用生命镌刻下了艺术的永恒和青春的永恒。
而栗原今天精致、精湛的表演,则是用艺术写下了生命的永恒和青春的永恒。